■撰文 / 本報記者 任荃
人們對于長江口的理解更多囿于餐桌:再熟悉不過的青、草、鰱、鳙,“秋風起、蟹腳黃”時蠢蠢欲動的味蕾,抑或是記憶里刀魚、鰣魚、河豚等“長江三鮮”的肥美……可現實中的長江口,還有許多不具經濟價值,但極富生態價值的水生種群,又怎是一道極致奢華的“魚蝦蟹宴”所能囊括 ? 它們其貌不揚,且不為常人所知,卻維系了太平洋西岸最大河口的生態平衡。
“上海很現代,也很原始。”這是水生生物學家莊平眼中的上海。“現代”用不著解釋,“原始”卻有些難懂。習慣了都市生活的上海人怎能想像,我們竟與一座原生態“河口公園”毗鄰而居,與 300 多種河口魚類、甚至 1.4 億年前的“活化石”們同飲一江水。
莊平用近 10 萬張照片記錄下豐富多彩的長江口,還有不少生物被帶回實驗室研究、拍攝。本版采擷部分圖片,幫助讀者認識這些比人類更早定居于長江口的“原住民”。
天生奇特
長江口之所以奇特,是因為它既不是陸地,也不是海洋,而是海陸交匯的混合體。于是,河流、灘涂、潮溝、海洋等不同地貌在此高度濃縮。
富于變化的地貌很難用科學分類來表述:同樣是河流,有靜水與流水之分;同樣是灘涂,有蘆葦灘與光灘之別;即便是光線昏暗的潮溝下,時而平坦、時而崎嶇的地勢也自然而然孕育出千奇百怪的生命來。
棲息地的多樣性造就了長江口獨一無二的生物多樣性。每隔兩三公里,眼前的生物群落就會完全不同;面前所見和一轉身看到的,可能就不一樣;巧的話,隨潮漲潮落時隱時現的灘涂濕地物種、常年生活在半咸水域的河口定居性魚類,與偶爾路過的洄游性魚類,也能碰個正著。
在這里,生生不息的力量似乎是與生俱來的。在上游巨量泥沙的沖擊促淤下,灘涂濕地止不住地生長。隨泥沙順流而下的,是充足的營養物質。正因如此,長江口不僅是我國重要的漁場,更是水生生物不可或缺的產卵場、育嬰場和索餌場。
在氣候變化影響下,原始、廣袤、奇特的長江口愈發敏感而脆弱,被科學家視作理解全球變化的一扇窗——想知道長江有沒有生病,只要在長江口搭搭脈,便知曉大概。
別樣灘涂
長江口的壯觀,用眼睛就能感受。
剛一退潮,灘涂上密密匝匝的螃蟹,猶如千軍萬馬,一眼望不到邊:招潮蟹有一雙不對稱的螯,大的用于防御,小的用來攝食,乍一看很像戰場歸來的“獨臂將軍”在揮手;穴居于潮間帶、淺海內灣或河口泥沙底的鋸緣青蟹生性兇猛,對鹽度的適應性特別強,從海水到半咸水都能生活,被戲稱為“狡蟹三窟”。
忙里偷閑,水生生物學家莊平喜歡躲在蘆葦蕩,遠遠欣賞灘涂上“萬馬奔騰”,或像一棵樹,凝神定氣在鏡頭里靜觀“龍虎斗”——瞧,彈涂魚與招潮蟹為了爭奪領地,“怒發沖冠”,豎起了魚鰭。原以為身穿盔甲、橫行霸道的“大塊頭”螃蟹必占上風;孰料,彈涂魚蹦跳著向招潮蟹沖了過去,一股子不懼強者的架勢嚇得螃蟹將軍落荒而逃。不到一分鐘,戰爭結束,彈涂魚“哧溜”一下鉆進洞里,悠哉享受去了。
低頭一看,石蟥在泥水中如蝸牛般匍匐前行。雖然沒有殼,這只“土海參”與蛤蜊、扇貝倒是“一家人”。其實,石蟥的祖先有完整貝殼,后來逐漸從海洋向陸地移居。為適應穴居新生活——不是挖洞就是鉆縫,貝殼漸漸退化。如今,科學家仍可從石蟥的皮膚下觀察到許多珍珠樣微小的鈣質顆粒。
閱讀靈性
可惜,活生生的長江口并非普通人可以親近的。人跡罕至,給了這塊天賜寶地休養生息的空間,也讓研究者既愛又恨。
十多年前,第一次來到長江口,莊平被深深震撼了:“沒想到有這么大,從南匯嘴到啟東嘴,有 91 公里寬;更沒想到這么原始,是水生生物研究者天然的試驗場。”
從此,這片未知的水域散發出巨大的魔力。“只要一踏上長江口,強烈的探索欲望就開始支配大腦,讓我迫不及待地卷起褲腳,沿著灘涂往前走。”一次,走著走著,莊平才意識到,自己已陷入齊腰深的泥巴地里,進退兩難。奇怪的是,“當時并沒有害怕,只是在心里慰藉,哪怕死在這里也值了。”
盡管危險四處潛伏,“去了還想去”的念頭推著莊平上百次地來到長江口。擔心眼睛可能漏掉有價值的發現,每次去,他總隨身帶著照相機。四五年的功夫,在不經意間,他幾乎用盡了準專業相機的 10 萬次快門壽命,鏡頭成了他“閱讀”長江口的日常瀏覽器。
“誰說魚蝦沒有感情?拍照時,我會靜靜地在一旁等待,直到感受到它們的目光。”莊平說,他不希望自己用鏡頭記錄的只是些木訥的標本,“我要拍出它們的靈性,一群與人類平等的生靈。”